欧亚人文研究 | 托卡耶夫“新哈萨克斯坦”战略下的政治改革及其对中哈关系的影响（文/汪金国 汪煚）

《欧亚人文研究（中英文）》

Eurasian Humanities Studies

主编：蔡晖 

副主编：李向东 凌建侯

邮发代号：82-901 

托卡耶夫“新哈萨克斯坦”战略下的政治改革及其对中哈关系的影响

兰州大学 汪金国 汪煚

内容提要

关键词

2019年哈萨克斯坦实现政治权力从纳扎尔巴耶夫向托卡耶夫的和平交接，但是2022年的“一月事件”暴露出了哈萨克斯坦自独立以来积压的各种社会矛盾，政治改革成为哈领导人不得不直面的时代要求。在此背景下，托卡耶夫致力于重构“新哈萨克斯坦”理念和调整以前总统纳扎尔巴耶夫为中心的政治权力结构。由于哈之前的政治权力结构曾多次遭到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国家的批评，所以分析此次政治改革是否出于迎合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国家，以及结果是否会影响到中哈两国关系，具有十分重要的现实意义。

关键词：“新哈萨克斯坦”；政治权力结构；中哈关系；托卡耶夫

自1991年独立以来，哈萨克斯坦（以下简称哈）政局总体保持稳定，经济发展迅速，人民生活水平稳步提高，综合国力显著增强。2019年，哈实现政权的和平交接。卡西姆若马尔特·克梅列维奇·托卡耶夫总统执政后，调整前总统努尔苏丹·阿比舍维奇·纳扎尔巴耶夫“先经济，后政治”的执政理念，在关注国内经济发展的同时，将施政重心向发展民主政治倾斜，重提“新哈萨克斯坦”（Жаңа Қазақстан）理念（Назарбаев,2017:19），此举得到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国家的认可。作为中国的邻国，哈是“一带一路”向西发展并延伸至欧洲国家的重要交通节点，中哈关系的稳定发展在中国“走出去”战略中发挥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因此，分析哈缘何将政治领域改革置于首位并力图重组政治权力结构，政治改革是否释放亲西方信号，以及结果是否会影响到中哈两国关系，具有十分重要的现实意义。

一、“新哈萨克斯坦”理念下政治改革的背景

2022年1月初，哈曼格斯套州液化石油气价格大幅上涨，引发当地民众强烈不满。随后，该州的扎瑙津和阿克套等地出现集会抗议，民众要求在确保燃料供应的基础上稳定物价。对此，托卡耶夫下令成立政府特别调查委员会，就价格上涨事件展开调查，但是抗议活动并未就此停息，反而愈演愈烈，甚至蔓延至多个城市，并演变为破坏市政办公场所、抢砸商店和封锁交通要道等活动，一些地区甚至要求重选地区领导人。“1月5日，哈总统托卡耶夫紧急向独联体集体安全条约组织求助派兵介入。1月13日，集体安全条约组织完成任务，维和人员陆续撤离哈国，哈国国内危机得以缓和。”（李俊霞，2022：19）国家安全局势趋于稳定。

尽管“一月事件”已落下帷幕，社会秩序得以有效恢复，但导致“一月事件”发生的根源性问题不能不引起哈高层的关注。为此，托卡耶夫在1月11日的议会全体会议上和3月16日公开发表的国情咨文中多次重提构建“新哈萨克斯坦”的国家理念。

早在2007年，纳扎尔巴耶夫在国情咨文中就已提出了“新哈萨克斯坦”理念，指明了“新哈萨克斯坦”的目标和任务，即“使哈萨克斯坦在后苏联地区和中亚保持领先地位，成为世界上最有竞争力和活力的发展中国家之一”。在该理念中，纳扎尔巴耶夫表示，哈国人民的爱国主义和政治意愿是建设新哈萨克斯坦的最重要因素。但是，当前的哈国依然面临经济转型困难、国家法治环境缺失和社会福利保障不完善等多重问题，因此实现经济同国际接轨、提高人民生活水平和谋求强国地位自然而然成为该理念的重心。然而，由于国内政治改革迟滞，纳扎尔巴耶夫的“新哈萨克斯坦”设想并未能够完全付诸实践。

托卡耶夫再提“新哈萨克斯坦”理念，并对其内涵赋予了新的界定。托卡耶夫称，新哈萨克斯坦是未来独立国家的形象，新哈萨克斯坦的创建旨在改变国家发展的范式。这是一种理念，虽然具体发展路径并未以条框内容详细定义，但它引领哈国未来的发展方向。该理念下的一系列改革将致力于解决现存的政治、经济和社会治理体系的弊端，旨在消除社会贫富差距，打击腐败和垄断行为，以求实现社会公平、凝聚社会力量、增强公民国家认同感和提升国家综合实力，在保证国家安全的基础上实现现代化稳定发展。在“新哈萨克斯坦”国家建设理念的指导下，重组国家政治权力结构成为改革的重要内容。考量哈发展三十年的国内外综合因素，我们可以将其政治权力结构调整的必要性归纳为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政治改革是当下发展多元政治和稳定国家安全、实现“新哈萨克斯坦”现代化的政治基础。独立之初，哈首任总统纳扎尔巴耶夫基于历史传统和现实政治经济发展需求，逐步建立起适合哈自身发展道路的特色政治体制，“确立了具有本国传统政治文化特点的‘强’总统制政体”（王富忠，2020：65）。在该政体下，总统拥有调动和整合各种资源、协调精英集团内部各种关系和引导社会向稳定有序方向发展等多方面的能力，能保证整个政治机器正常运转，这为之后哈政局的长期稳定和经济高速增长奠定了政治基础。（包毅，2015）在近三十年的执政生涯中，纳扎尔巴耶夫树立了极高的威望，且其所属政党—“祖国之光党”成为哈国内的第一大党，在国家政治生活的各个方面发挥着中流砥柱的作用。随着哈经济实力和外交形象的不断提升，强总统、弱议会和小政府的政体已经不再适应国家发展的需求，人民希望有更多的机会参与政治生活，呼吁强化政党竞争力。这就需要哈有效调节国家行政、立法和司法三者间的关系，进一步完善国家权力制衡机制，为政党政治生活注入更多活力。其次，政治改革是打破经济利益垄断和构建“新哈萨克斯坦”的政治前提。哈最为盈利的经济来源产业多分布于石油、天然气和矿产等传统能源领域，而这些领域多被国内政治精英和寡头主导，国家财富掌握在少数人手中，社会贫富差距过大，社会不公平等不稳定性因素持续发酵。此外，在绿色理念成为全球共识和乌克兰危机影响下，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国家将加快可再生能源产业链的发展，以减少对俄罗斯传统能源的依赖，哈作为全球新兴经济体中的一员，此时亟需经济结构转型，实现国家利益创收从传统能源向新兴能源的过渡，应势发展现代化经济，以避免脱轨于世界发展主流，落于人后。但是，“改革的阻力往往不仅来自改革启动时的‘保守派’或改革过程中的利益受损团体，更会来自改革初期的受益者”（费海汀，2022：2）。哈若想实现国家经济产业结构转型，势必会触动此前形成的经济利益分配体系，故实现政治权力结构的调整将成为挖掘哈国民经济发展潜力和融入全球经济体系的重要保证和前提。

再次，政治改革是淡化部族意识、增进公民国家认同和构建“新哈萨克斯坦”公民社会的政治手段。哈历史蕴藏长久的游牧文化积淀，部族意识浓厚。在哈独立至今的政治文化长河中，部族意识总是渗透其中，甚至超越匹配现代化社会应有的公民意识。审视哈政治权力结构就会发现，其实早在国家独立初期，出于对民族认同构建的需求，哈萨克民族的部族观念不断从历史记忆中被唤醒并强化，但是，哈萨克斯坦政权体系中的部族参与并不平衡，权力中心结构中的官员多出自大玉兹部落，“处于政权核心的大玉兹通过将国都迁至中玉兹腹地一方面实现了资源的再分配，复兴了这片曾经被高度殖民化的地区，让中玉兹在可控范围内获得壮大，重归历史之核心地位。另一方面，中玉兹以此支持承认大玉兹在哈萨克政治中的核心地位，在国家构建过程中全力配合，进而成为哈萨克官僚体系与教育领域中的中枢支柱”（纳扎尔拜·叶尔肯，2022：88）。

纳扎尔巴耶夫出身于大玉兹部落，故在位时期倾向于维护其自身部落的利益，政治权力结构的中心人物也多以大玉兹部落出身人员为主。小玉兹虽聚居于矿产资源和能源丰富的西部地区，为国家经济发展做出了重大贡献，但因大中玉兹部落掌握国家政治话语权，经济利益的分配自然倾向于大、中玉兹部落，部族间的政治获益和经济贡献失衡，部族意识的偏向日渐引发小玉兹部落的不满。他们或漠视政治生活，或爆发抗议，此次“一月事件”的始发地曼吉斯套州便处于小玉兹部落区。

最后，政治改革是哈审视自身所处地缘环境的应势之举。因独特的地理优势和丰富的能源储量，哈成为影响大国政治经济利益博弈过程的不可或缺的一环。自独立以来，哈便奉行多元平衡的外交政策，以求在各大国博弈过程中抓住发展机遇，实现自身飞跃。“当下，乌克兰危机在西方世界产生了强烈的‘聚旗效应’，加速了世界地缘政治格局的分化和重组。”（胡伟星，2022：20）但是，随着乌克兰危机升级，哈所处的地缘政治环境趋于紧张，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国家对俄的敌视立场较此前更为一致，对俄谴责和制裁不断，甚至加紧扩充其在中亚地区的政治影响力。哈作为俄长久以来的邻近盟友，不可避免地受到西方对俄制裁的影响，国内经济通货膨胀严重，物价上涨，民众对俄怨气不断上升。尽管俄在“一月事件”期间动用集安组织帮助托卡耶夫平息了国内动乱，但是哈出于对国家利益的考虑，不顾俄的政治施压，甚至在俄身处欧美空前制裁的背景下，多次同美国官方代表洽谈民主改革和深化经济能源领域的投资合作，以推进本国政治民主化改革进程，尽可能规避制裁对哈经济产生的连锁影响。

在圣彼得堡国际经济论坛期间，托卡耶夫声明国家的完整性与民族自决权之间的矛盾，并申明不承认俄支持下的卢甘斯克和顿涅茨克独立的立场，流露出对乌克兰现状的同情，此举引发俄方的不满。俄多家媒体讽刺哈忘恩负义，但托卡耶夫公开予以驳斥。很显然，哈同传统盟友俄之间已出现分歧。2022年7月，在托卡耶夫承诺协助欧盟稳定全球能源市场之后，俄下令暂停哈经俄出口石油管道的运营；尽管俄官方声明管道运营的暂停是出于维修的需要，但是结合地缘政治背景分析，此举很可能是俄为维护自身政治利益而故意施压哈的策略。

“新哈萨克斯坦”构建理念的提出基于国家发展的现实需要，成为推动哈迈向现代化的重要一步。哈固有的政权体系结构僵化不平衡，无力推动国家经济结构转型，人民参政议政困难和社会不平等差距加大等一系列问题导致国家的稳定和安全受到威胁。“一月事件”的爆发，在一定程度上成为托卡耶夫总统政治改革的“加速器”。

二、哈萨克斯坦政治改革的内容及前景

“新哈萨克斯坦”的构建是托卡耶夫政治改革的重要目标理念，政治权力结构的调整作为其构建基础和关键，将着重从以下四个方面实现权力调衡与“新哈萨克斯坦”构建间的互动，以确保目标理念的实现。

第一，三权制衡体系的再平衡。总统权力过渡至议会和取缔总统宪法特权成为政治权力结构调整的首要步骤。为削弱总统权力对立法程序产生影响，总统对参议院议员的任命席位将从15个减少至10个；届时，下议院将有70%的议会代表通过比例代表制选举产生，剩余的30%由多数选举制产生。政治改革还致力于进一步提升政治参与的公平性。通过改革政党制度、简化政党登记注册手续和增强政党竞争活力，让更多无党派人士和弱小政党享有参政议政的机会。托卡耶夫称，政党人数的注册门槛将从2万人减少至5千人，地区代表人数从600人减少至200人。此外，哈还将增设宪法法院。届时，公民将有权向宪法法院提出上诉，以保护自己的利益。

以上措施将为建设“强有力的总统、有影响力的议会和负责任的政府”的再平衡权力体系提供可能，为“新哈萨克斯坦”的构建奠定政治、法律和民意基础。2022年4月26日，托卡耶夫总统宣布辞去阿玛纳特党（前祖国之光党）主席职务并退出该党。他表示，自己离开政党将是政治迈向多元化的重要一步。2022年6月5日，哈宪法修正案以77.18%的支持率获得通过并立即生效。其中，关于总统宪法内容的修改包括：“总统在任期内不得兼任议会、执法机关职务；不得拥有有偿服务实体，不得经商；不能是任何政党的成员；总统近亲无权担任政治官员和准公共部门实体的负责人。”2022年9月17日，托卡耶夫签署法律确认，总统任期为七年，不得参与连任。第二，提升地方自治水平。地方自治制度的完善是一个国家民主化和现代化程度发展的重要考量。2022年3月16日，总统在讲话中提到“不深化分权进程，就不可能成功实现政治现代化和公民社会的发展，我们会继续将特定权力从中央转移到地方，需首要有效区分国家与地方自治机构的职责”。作为地方自治发展理念的一部分，该国政府部门正在制定《哈萨克斯坦共和国地方自治法》和相关法律草案。法律草案规定地方政府与地方自治的职能分离，这在一定程度上有助于打破此前政治权力结构下的人事任命体系，消减官员腐败行为，扩大地方政府的财产权和地方自治团体的权力。

第三，重点打击腐败，提高政府公信力。腐败治理在国家治理中占有重要地位，其目的是管控公共权力，是构建“新哈萨克斯坦”的重要一环。（王贤、卞潇，2022）托卡耶夫指出：“坚决打击腐败是国家政策的优先事项之一。”在他看来，要建立法治，创造真正的法治国家，首先要铲除腐败的根源。独立至今，哈国的腐败风气在不同部门、机构、公共和私人领域盛行。2021年，哈在透明国际腐败感知指数的180个国家中排名第102位。针对腐败乱象，哈早在2015年已出台《反腐败行动法案》，成立独立的反腐败国家机构。仅仅2022年前五个月，共登记了1000多起腐败犯罪案件和600多名腐败官员，其中110人在国家各级机构担任负责人。此外，托卡耶夫还于2022年2月签署了《哈萨克斯坦共和国2022—2026年反腐败政策概念法令》，在强化执法机构能力和提升打击腐败效率的同时，关注信息系统和数字化管理，加强在公私合作领域的反腐败监管，加强民间社会在反腐败行动中的作用，即听取民意，发展公共监督机制，完善腐败举报机制，力图根绝各种形式的腐败和裙带关系，以增强公众对国家及其机构的信任。

第四，强化大众媒体的自由和多元性。自1991年独立以来，哈一直致力于完善大众传媒立法。2007年4月，哈国议会下议院开始制定由大众传媒领域的非商业组织制定的《大众传媒法》草案。该法律草案同时得到国家民主化和公民社会委员会的审议和概念性批准，并在哈记者大会的倡议下由国际组织审查，为非国有大众传媒的出现和快速发展创造了有利条件。2020年6月，《哈萨克斯坦共和国公民社会2025年发展理念》草案通过，法案规定：需对大众媒体立法进行修改和补充，以加强独立性，并鼓励真实且客观的新闻报道，防止信息空间的垄断，确保公民获取有效信息，以保证公共当局的透明度和问责制。但是，欧安组织发布的2021年哈议会选举中期报告显示，“哈萨克斯坦现有的4500家注册媒体中，只有25%是活跃的，许多国有媒体和私人电视频道都与政府签订了重要合同”。可见，哈媒体的自由性和多元性存在一定程度的缺失。为保证公民能够在遵法守法的基础上行使言论自由的基本权利，有效获取和传播信息，推动哈国社会民主化的进程，法律不应禁止国有媒体完全垄断市场，应保护记者职业权利和公民权利；政府应支持独立于行政权力、公开表达公民不同意见的公共电视频道；媒体人需持有极高的公民责任感，及时提出国内积累的问题，以保证人民与政府间的有效沟通，为建立一个活跃且积极的地方自治公民社会创造条件。

托卡耶夫对纳扎尔巴耶夫的“新哈萨克斯坦”理念进行重构，赋予新的内涵，并在其指导下对哈国的政治结构进行改革。哈政治改革最终是否成功，其改革者的决心如何，仍需时间的检验。但是，不可否认的是，该理念下的“新哈萨克斯坦”这一崭新且独立的国家形象是值得憧憬和期待的。

首先，此次政治改革是继承和创新的产物。纳扎尔巴耶夫执政时期，政治改革即已被提上日程。2012年，纳扎尔巴耶夫曾公开表示，尽管哈现阶段推行“先经济，后政治”的发展模式，然而政治体制的改革需适应经济发展，我们终将选择政治自由的道路模式，这将是实现国家现代化和提升竞争力的唯一途径。2017年，纳扎尔巴耶夫在讲话中再次指出：随着历史的演变，时代的发展，国家管理体系到了必须改革的时候，考虑到国家利益、时代要求和子孙后代的前途，改革计划的主要目的是重新分配总统、政府和议会权力，议会在组建哈政府中的作用须得到加强。

.......

（未完）

本文发表于《欧亚人文研究（中英文）》2023年第2期，更多文章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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